第二十八回画堂花烛顷刻生春宝砚雕弓完成大礼
故事接着上回。送亲的褚大娘子扶何玉凤上轿后,急忙出身上车,沿着庄园东墙绕到前门。
到了安家大门前,只见门外张灯结彩,迎面立着六曲围屏,重重绣幕低垂。屏上孔雀栩栩如生,幕布在东风中轻轻舒展。桌上摆满了名贵花卉,宝鼎安置其中,正中间放着迎门酒盅。美酒不断斟满,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闪耀着金色光芒;玉杯高高举起,葡萄美酒的香气四溢,碧绿的酒色如同琉璃一般澄澈。
褚大娘子刚下车进门,就看见安公子迎门跪地,手举酒杯,正在敬酒。她满脸笑意,双手接过酒杯,说道:“大爷,快起来,我可受不起呀!”公子笑道:“大姐姐这么称呼,我更不敢起来了。”她这才笑着说:“你瞧瞧你,就爱打趣人!我拗不过你,叫你妹夫子总行了吧。你可得先起来,我才喝酒。”说完,连饮三杯迎门喜酒,又向公子施了个万福礼。
两旁众多穿着整齐的家人见状,纷纷望着华忠笑,笑得华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。褚大娘子却神态自若,扶着一位婆子往里走。没多会儿,就见到安老爷在前厅相迎。远远地,还能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,在那里低声交谈、指指点点。她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,反而更加不紧不慢,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,一边走一边谈笑自如。
穿过前厅,来到二门,安太太和几位晚辈亲戚、本家都迎了出来。这时,舅太太和张太太送完何玉凤,也从角门来到前面。众人将褚大娘子这位新亲迎进上房,让座献茶,大家闲聊起来,一同等候花轿到来。
再说坐在花轿里的何玉凤,只听见外面鼓乐喧天,各种乐器嘈杂作响。因为长辈嘱咐不能揭开盖头,她坐在轿子里一动也不敢动。走了好一会儿,正盼着快点到,突然听到“噶啦啦”一阵声响,两挂千头百子鞭炮炸响,声音震天动地。接着,鼓乐声似乎停了下来,何玉凤心想,应该是到安家了。就听见外面许多人喊道:“开门!”可里面却静悄悄的,没人回应。她心里纳闷:“费了这么大劲儿把我抬过来,怎么又关着门不让进呢?”外面叫了好一会儿,门还是没开。
这时,又听见之前那个赞礼人的声音高声说道:“吉地上起,旺地上行,喜地上来,福地上住。时辰到了,开门!开门!把喜轿请上来。”只听“吱喽喽”一声,两扇大门打开,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往院里走去。花轿一进门,就有满天星金钱“嶒楞呛啷”地撒落下来。也不知过了几道门,轿夫们前后招呼一声,花轿平稳落地。奇怪的是,花轿好像没进屋子,就停在了院子里。何玉凤听着鼓乐声停了,四周也没了人声,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。
原来,安老爷读《左传》时,就觉得现在的婚嫁风俗不如古时端正,先成婚后祭祖的做法不合礼数。所以自家办婚事,要先拜天地祖先,然后再入洞房。何玉凤哪里知道这个缘故。
正疑惑间,突然四周一片寂静,只听“嗖”的一声弓弦响,一支箭从轿子左边飞速射过;紧接着,第二支箭又从轿子右边掠过;说时迟那时快,第三支箭“噔”的一声,直直地射在轿框上,被反弹了出去。何玉凤心里一惊:“这可怎么回事!怎么把人当靶子射了?”她暗自准备,要是再来一箭,就施展接镖的功夫。就在这时,只听见轿旁有人念道:“伏以:彩舆安稳护流苏,云淡风和月上初。宝烛双辉前引道,一枝花影倩人扶。拦门第三请,请新人降舆举步,步步登云。请!”一时间,两旁鼓乐齐奏,何玉凤听到许多女子的声音围到轿前,有人拔下轿帘搭扣,掀开轿帘,撤去扶手板。原来是褚大娘子、张金凤带着两位喜娘来请她下轿。
何玉凤左右扶着喜娘下了轿,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,应该是铺着红毡子。又听见赞礼人喊道:“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,齐眉就位,参拜天地。拈香,跪,叩首,再叩首,三叩首。兴。”一开始,何玉凤没太在意赞礼人说的话,可当听到“跪”字时,就感觉自己身旁有人“咈哧咈哧”地跪了下去,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下,随着赞礼声磕头行礼。她突然想起《聊斋志异》里的情节,心想:“怪不得蒲柳泉在《青梅传》里写王阿喜,说她‘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’,这话真是写出了人在这种情境下的无奈!”
拜完天地,何玉凤起身,又听见赞礼人喊道:“上堂遥拜祖先。”张金凤、褚大娘子带着喜娘扶着她走上三层台阶,跨过一道门槛,走了几步,又按照之前的流程,行两跪六叩大礼。接着,赞礼人喊道:“请翁姑上堂,高升上坐,儿媳拜见。”随后又喊了一声:“揭去红巾。”就听见安太太嘱咐安公子:“阿哥,你可要慢点儿。”何玉凤低着头,透过盖头的缝隙,看到一双靴子出现在眼前。接着,张金凤一手捏起盖头一角,一手握着新郎的手,用一根红纸包裹的新秤杆,轻轻一挑,红盖头便被挑了下来。
当时正值十月,夜长昼短,酉时末戌时初,正是点灯的时候。何玉凤微微抬眼望去,只见满屋子香气弥漫,灯火辉煌。屋内的摆设不像玉器店、洋货铺那样繁杂,而是摆放着许多名贵的书画、古老的鼎彝,每一件都摆放得恰到好处,尽显雅致。几位女眷坐在东间,两旁站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鬟,还有几个服饰鲜亮的仆妇。正中间,公公、婆婆端坐在两张罗汉椅上,旁边站着一个头戴方巾、身穿襇衫,十字披红、头戴金花,满脸酸腐之气,说话带着尖团音的人。原来这人是宛平县学从南方来考试落第的秀才,因在北京城难以找到教书的差事,便干起了傧相礼生的营生,之前在里外大声赞礼的就是他。
何玉凤刚揭下盖头,就听赞礼人喊道:“新郎,新妇叩见父母翁姑。”因为安老爷、安太太坐在那里受礼,陪客的女眷便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。这边地上铺好拜毯,安龙媒站在中间,何玉凤在左,张金凤在右,三人随着赞礼人的喊声,行跪拜大礼。
安老爷、安太太看着眼前的佳儿佳妇,左看右看,满心欢喜,笑得合不拢嘴,连连点头,不住地说:“起来!起来!”三人起身,赞礼人又喊:“跪。”三人再次跪下。只听赞礼人喊道:“请堂上致词赐答。”安老爷说道:“你们三人这段姻缘,真是天作之合。玉格从此更要发奋读书,争取上进;两个媳妇要同心协力,操持家事。一家人和睦相处,才能吉祥如意,不辜负上天的眷顾和我们二老的期望。”安太太接着说:“你父亲说得很对。常说‘功名出于闺阁’,只要你们俩一心劝他读书上进,说不定比严厉的师傅还管用。等他中了举人、进士,进了翰林院,你们再各自给我们生几个孙儿,到那时,你们不仅对得起各自的父母,也都是安家的大功臣了。”她又回头对安老爷说:“老爷,还有件事。今天何姑娘站在上首,一来是她第一天进门,二来也是金凤的意思。我想着以后让她们不分彼此,一视同仁,老爷觉得如何?”安老爷点头道:“正该如此。当年娥皇、女英也没分过彼此。论家庭排序,自然以玉凤为长;论日后封赠,就以金凤为先。至于他们夫妻姐妹三人在闺房中的相处,‘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’,我们二老就不再过问了。”这位老先生这番文绉绉的话,听着着实有些迂腐。
闲话不多说,接着讲婚礼。安老爷、安太太说完话,赞礼人又喊道:“叩首。谢过父母翁姑。兴。”三人起身。赞礼人接着喊道:“夫妻相见。”褚大娘子连忙过来和喜娘一起搀扶何玉凤,张金凤则和另一位喜娘陪着安公子,两人男东女西,面对面站着。虽然都忍不住想看看对方,但当着一屋子人的面,只能一起低下头。赞礼人喊道:“新人万福。新贵答揖。成双揖。成双万福。跪。夫妻交拜。成双拜。”两人按照仪式行完礼。赞礼人又喊道:“姐妹相见。双双万福。”褚大娘子见没人照顾张金凤,赶忙过来小声说:“我来当你的喜娘吧。”张金凤顿时羞得满脸通红,走到下首,向何玉凤深深施了一礼,轻声唤道:“姐姐。”何玉凤也回以大礼,低声叫了声:“妹妹。”赞礼人接着喊道:“夫妻姐妹连环同见。”姐妹俩又一起向安公子行礼,公子也鞠躬回礼。安老夫妻看着,满心欢喜,直说“有趣”,相视大笑。赞礼人最后喊道:“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。”只见华嬷嬷、戴嬷嬷两人手牵一丈多长、两头系着同心彩结的红绿彩绸,递给两位喜娘。东边的喜娘将彩绸一头系在安公子左手,西边的系在何玉凤右手。褚大娘子从桌上抱起一个用红绢和五色线扎口的鎏金宝瓶,递给何玉凤抱在左手上;张金凤又拿来一面拴着彩绸的青铜圆镜子,让安公子拿在右手照着新娘。一切准备妥当,赞礼人念道:“伏以:一堂喜气溢门阑,美玉精金信有缘;三十三天天上客,龙飞凤舞到人间。联成并蒂良缘,定是百年佳耦。绵绵瓜瓞,代代簪缨。红丝彩帛,掌灯送入洞房。”至此,婚礼仪式全部完成,赞礼人告退。
安老爷赏过礼生后,只见屋檐下一对对红灯笼亮起,为新人引路。张金凤带着喜娘,扶着安公子。公子手举铜镜,牵着彩绸,引着何玉凤。何玉凤怀抱着宝瓶,二人一步一步缓缓前行。庭院中的大型乐队停止演奏,乐工们改吹笙管笛箫,弹起三弦,敲动鼓板,口中高唱着“画筵开处风光好”等喜庆的曲子,一路将新人送到游廊东边院子的新房中。
何玉凤一进新房,便看到满室的嫁妆,衣食住行所需之物,公婆都准备得十分齐全。走进东间,屋内烛光摇曳,檀香袅袅,翡翠被子透着暖意,鸳鸯帐子营造出温馨氛围。妆台边靠着一杆崭新的称心如意秤,上面还挑着龙凤盖头;两边则摆放着和合雕弓与圆润的宝砚。此时,安太太考虑到舅太太不便进新房,张太太的属相又与婚礼有忌讳,便将她留在上房帮忙,自己赶到新房,和褚大娘子、张金凤一起操持。众人进屋后,便开始举行交杯合卺礼,随后扣铜盆、吃子孙饽饽、摆放捧盒、挑长寿面。吃完这些仪式性食物后,又进行搭衣襟、倒宝瓶、新人对坐、撒金钱等环节。整个新房里欢声笑语不断,喜庆的气氛溢满每个角落。这热闹的场景,不仅让何玉凤看得眼花缭乱,就连张金凤当初在淮安成婚时,因时局紧张,也没有这般隆重热闹。
褚大娘子本就活泼好动,遇到这般喜庆之事,更是精神十足,有说有笑。婚礼仪式结束后,她对安公子说:“你的任务完成啦,快请吧,外面有茶呢。”公子笑着刚走到屋门口,一群人迎面而来,正是今日前来贺喜的梅公子、管子金、何麦舟等人。乌大爷因奉旨到通州一带巡查南粮,无法前来,便派弟弟托明阿托二爷代替。此外,还有莫友士先生的儿子、吴侍郎的侄子,以及安公子的两三位同窗秀才,再加上老少两位程师爷、张乐世、褚一官。除了邓九公和安老爷没来,一共有十几个人,他们一拥而入,要闹洞房。
其中,梅公子年轻英俊又爱玩闹,他眼疾手快,一下子揪住安公子的胸口,笑道:“龙媒,往哪儿跑?我倒要问问,你有多大福气!有了张家嫂夫人这样的美人,就够你享受的了,‘一之为甚,岂可再乎’?如今还双喜临门,抱得两位美人归。你倒好,躲在这温柔乡里,也不出来给我们斟酒倒茶,于礼何堪!不行,先把帽子摘了,让我敲你几个脑瓜崩再说,顾不上你那新娘子怎么心疼你了!”
安公子被说得满脸通红,一心想跑,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围了上来。乌大爷的弟弟打趣道:“你们瞧瞧龙媒,今天做了新郎,这眉眼、这面容,越发风流俊俏了,这大概就是‘龙凤呈祥’吧!”管子金跟着起哄:“什么‘龙凤呈祥’?我猜不是那位‘女何郎’给他打扮的,就是‘雌张敞’给他画了眉!你们不信,闻闻他身上这股香味,也不知是沾了花香,还是染了美人气息?”
梅公子听了,上前按住安公子的脸,故意凑近去闻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推推搡搡,安公子被闹得满脸窘迫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屋内的张金凤听得真切,只是含羞而笑。何玉凤从未经历过闹洞房这种习俗,心里直犯嘀咕:“这些人怎么如此尖酸刻薄,讨人嫌!”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。最后还是老程师爷看不下去了,说道:“各位,差不多得了。龙媒婚礼刚结束,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爷子吧。”
众人哪里肯依?张老只好对着这个作揖,对着那个求情。多亏褚一官力气大,硬是把安公子从人群中拉了出来。安公子趁机夺门而逃,一溜烟跑远了。众人见状,喊道:“新郎跑了,正好,我们去看新娘子!”
此时,安太太和张金凤早已躲到西间。众人冲进洞房,只见褚大娘子坐在床上陪着何玉凤,地上站着两个嬷嬷和两个喜娘在一旁伺候。两个喜娘经验丰富,见众人冲进来,连忙上前阻拦:“各位老爷、少爷,新娘子累了,就别闹了吧。”众人根本不听,一窝蜂地朝床边涌去。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扬州喜娘,生着一双小巧的脚,她只顾伸手阻拦,没防备脚下,不知被谁狠狠踹了一脚。她顿时皱起眉头,咧着嘴,抱着脚大喊:“哎哟喂,疼死我了!我的菩萨,怎么这么莽撞!”
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,赶忙张开双臂护住何玉凤。她一眼瞧见褚一官,便拿他开起了玩笑:“你也来了?好啊!你们想看新娘子,尽管看,不就是两条眉毛、两只眼睛、两只耳朵、一个鼻子一张嘴嘛。想看手?不行,我告诉你们,手也是十个指头,但长短不一。想看脚?更不行,我明说吧,用营造尺量,不到三寸。你们非要瞧也成,不过得先挨我三拳两脚。我这手一松,新娘子可就‘动手’了!”众人一听,纷纷笑道:“那可使不得!”这才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。
安太太赏了两个喜娘,派人安排她们吃饭,又让人送来点心和热汤给新人。舅太太也送来了可口的食物。安太太邀请褚大娘子去赴宴,新房里只留下两个嬷嬷和晋升媳妇。考虑到随缘儿媳妇已有三个月身孕,又找来舅太太身边的老蓝等四人帮忙伺候。这边新房里忙得不可开交,邓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已经喝了一坛半绍兴酒。老程师爷更是喝得酩酊大醉,来不及回房,穿着衣服就睡着了。其他年轻宾客另有两桌酒席,还在热闹地吃喝。只有张老虽坐在席上,却不时起身查看各处的火烛和门户,看到有家人忙得没空吃饭,他就主动帮忙照料。因此,家人们对他既感激又敬重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不久,内外宴席结束,初更鼓响。有些亲友提前在附近庙里找好了住处,有些则留宿在安家。邓九公吃完饭,按往常习惯散步消食,绕了一圈后,到东书房休息。安老爷便拜托张老护送公子回房,张老将他送到上房。这天,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后,决定住在新房对面的三间屋子里,方便照料。安太太见公子回来,让张金凤先去照顾何玉凤。
此时的何玉凤已经拜过堂,安太太便没让她一直坐在床内侧。加上何玉凤不习惯盘腿坐,便在床沿上坐着。大家去吃饭时,屋里只剩下几个婆子嬷嬷,何玉凤没什么可聊的,也不方便多说话。她知道干娘已经来了,心里十分高兴,便让戴嬷嬷去请:“嬷嬷,快把娘请来,我想她老人家了。”戴嬷嬷回道:“姑娘,今日舅太太进不来,明早就能见着了。”
何玉凤一听,心想:“也是,有这说法。可我现在急着见娘,有要紧事商量,这话又不好让人传话。如今娘进不来,我也出不去,没办法,只能按轿子里想好的主意办了。”
你道何玉凤到底有什么急事,从轿子里一直惦记到现在?她在轿子里又想出了什么主意?原来,这事和她臂上的“守宫砂”有关。这“守宫砂”见证着何玉凤的一片孝心和坚贞气节,她本以为此生与姻缘无缘。除了她自己,平日里从未给别人看过。直到今早,婚事突然敲定,何玉凤情急之下,才向众人展示“守宫砂”,以表明自己的心意。没想到,姻缘天定,她不知不觉就被迎娶到了安家。冷静下来后,她满心后悔,暗自思忖:“今早真不该让大家看这印记!要是没说,谁也不会知道。如今闹得人尽皆知,万一这些女眷们哪天提起,都拉着我要看个稀奇,我这‘有证可查’的东西,可就‘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’,再难保住秘密了。别人也就罢了,小金凤虽只比我小两岁,但我这一年来一直以姐姐自居,以后可怎么面对她?还有褚大姐姐,她最爱捉弄人,要是拿这事打趣我,我向来不肯认输,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?”
这便是何玉凤的心事,她在轿子里就想找干娘拿主意,可惜已经来不及。所以当时就打定主意,要想办法应对。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干娘来了,却又见不着,她思来想去,越发坚定了之前的想法。至于她的主意,说起来也简单,就是继续“拖延战术”,走一步算一步,明日的事明日再说,至于这主意能不能行得通,她也顾不上了。或许有人会好奇,何玉凤怎么知道“守宫砂”的由来?难道她饱读史书?其实不必如此较真,就算她没读过史书,难道还不知道《天雨花》里左仪贞的故事吗?
话不多说。此时,何玉凤还在心里盘算着“守宫砂”的事,张金凤从上房过来,热情地问道:“姐姐,刚刚一直在那边忙着安排饭菜,都没顾上陪你,还想再吃点什么吗?”何玉凤肚子已经饱了,便摇摇头说:“不吃了。”张金凤便兴致勃勃地和她分享起当天的趣事,说公婆如何欢喜,大家怎样热闹,邓九公喝了多少酒,连褚大娘子都喝得脸上泛起红晕。何玉凤也暂时放下心事,和她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。
正聊得热闹,仆人来报:“太太过来了。”只见安太太由安公子搀扶着走进新房。何玉凤恭恭敬敬地和婆婆说了几句话,又倒了茶,装了烟。安太太坐了一会儿,便对三人说:“今天忙了一整天,大家都早些休息吧。”张金凤连忙答应。安太太起身叮嘱道:“我去南屋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,你们三个就别出来了。金凤,你好好照顾姐姐,也不用过去了,我回来就歇着。”说完,安太太去南屋转了一圈,便回上房去了。
安太太离开后,张金凤让安公子坐在妆台前桌子的上首,自己和何玉凤面对面陪着。两位新人都不抽烟,仆人送上三碗茶,又给张金凤装了一袋烟。安公子此时满心欢喜,激动得浑身都不自在。作为新婚之夜的“开场戏”,他觉得总得说些得体的话,便对着何玉凤感慨道:“真没想到,我和姐姐在悦来店的一面之缘,竟然成就了我们三人的美满姻缘。这都是上天眷顾、父母恩情、岳父岳母庇佑,也多亏了妹子从中帮忙。以后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和睦相处,齐心协力侍奉双亲,报答天恩,也好告慰岳父母的在天之灵!”安公子自觉这番话十分得体,想着何玉凤总该回应几句。可没想到,何玉凤板着脸,一声不吭。张金凤急忙提醒:“姐姐,快和人家说说话呀!”何玉凤却只是转头对她笑笑,就是不搭理安公子。安公子有些尴尬,又接着说:“当初你们俩偶然相遇,也想不到今日能成为亲密姐妹,这不是缘分天注定吗!”
张金凤见何玉凤还是不回应,怕安公子难堪,便打圆场道:“姐姐今天可能累了,咱们早点休息吧。”说完,她吩咐嬷嬷点燃两支蜡烛,添上百合香,又叫花铃儿、柳条儿两个丫鬟去西间伺候安公子换衣服。安公子起身去了西间,柳条儿伺候惯了,动作自然,花铃儿却是第一次服侍,难免有些害羞,手脚都不那么利落。
这边,张金凤让何玉凤先去洗漱,自己帮她卸了妆,然后一边抽着烟,一边和她坐在床沿上聊天。聊了几句后,张金凤凑到何玉凤耳边,小声说了些什么。何玉凤先是点头,突然脸色一变,大声说道:“嗳?那你可是白说了!”张金凤一愣,心里纳闷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怎么说白费口舌了?”正要再问,安公子已经换好衣服,穿着宽松的便服,戴着小帽子,趿拉着鞋走了过来。张金凤只好把话咽了回去。
不一会儿,嬷嬷端来和合汤,准备好洗漱水。张金凤便催促安公子把何玉凤身上的同心如意、富贵荣华等饰品摘下来,插在东南角。她又叮嘱道:“姐姐,婆婆说让咱们早点休息,我也回去睡了,明早再来给你道喜。”说完刚要走,何玉凤一把拉住她:“你不准走!”张金凤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,一边挣脱,一边回头笑着对何玉凤说:“委屈姐姐将就些。”又对安公子说:“好好照顾姐姐。”然后朝两人拱拱手,说:“暂且失陪,明日再见。”说罢,带上门离开了。
张金凤一走,何玉凤立刻从床上起身,坐到桌子旁边。安公子见状,说道:“姐姐,已经二更了,咱们休息吧。”说了两遍,何玉凤理都不理。安公子只好用大道理劝她:“姐姐,你一直不肯睡,可二老为我们的婚事费心一年,又忙了好几天,咱们怎能让他们这么晚还惦记呢?”
安公子说了半天,何玉凤既不生气,也不烦躁,就是不搭话。安公子被她弄得没了办法,心里想:“新娘子害羞,我不主动,她肯定不好意思上床。”这么想着,他走到何玉凤跟前,拉住她的手腕,刚说“姐姐请睡,不要作难”,话还没说完,何玉凤轻轻一带,安公子就站立不稳,往前一扑,差点撞到铜盆架上。危急时刻,何玉凤抬起脚,用脚面一绷,把安公子稳稳地“挑”住,没让他摔倒。安公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,苦笑道:“怎么还使出看家本领了?”何玉凤还是不说话,干脆坐到门边的小凳子上。
新房里,两人一个躲,一个劝,像蝴蝶在花丛中穿梭般周旋。另一边,张金凤自从听到何玉凤那句“可是白说了”,就一直提心吊胆,生怕两人起冲突。她坐在西屋,心里七上八下,想去看看情况,又怕被仆人们瞧见,影响不好。没办法,她带着两个嬷嬷,悄悄站在窗前听动静。听了半天,没什么声响,突然听到安公子“嗤”地笑了出来。
原来,安公子被何玉凤磨得没辙,心想得换个思路,便站在屋子中间说:“你一直守着这门,是不是不放心?要是这样,我给你出个主意,你干脆开门出去。”这话终于让何玉凤开了口,她抬头挑眉,瞪大眼睛质问:“啊?你叫我出了这门去哪儿?”
安公子不慌不忙地说:“出了屋门,就是房门;出了房门,就是院门;出了院门,就是大门。”何玉凤更生气了:“你想把我赶出大门?我是公婆娶来的,妹子请来的,你赶不动我!”安公子连忙解释:“不是赶你。出了大门往正东,再到东南方向,有个大场院,场院里有个高台,高台上有口井……”
何玉凤大怒:“住口!安龙媒,我平日待你不薄,哪里亏待你了?刚进门,我坏了你家什么事?你居然叫我去跳井?”安公子赶紧说:“别着急,听我说完。井边埋着个碌碡,上面有个孔,你用两个手指头扣住孔,把碌碡提过来顶住门,就能安心睡觉了。”何玉凤一听,想起两人之前的种种趣事,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,脸颊微红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就这一笑,两人终于放下芥蒂,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新阶段。
躲在窗外的张金凤听到这里,暗自松了口气,在心里念叨:“谢天谢地,可算没事了!”
各位想想,何玉凤这“磨人”的劲头可不小!不过,安老夫妻虽然被她折腾了一番,到底如愿以偿,得了个好儿媳;安龙媒和张金凤虽然也跟着着急,最终一个娶得美妻,一个收获知心好友;就连邓九公父女、佟舅太太,或是出钱出力促成婚事,或是费心操持尽了亲情,也算结交了人,办成了事。可最“倒霉”的要数写《儿女英雄传》的燕北闲人,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?却害得他墨汁用光、笔杆磨秃、心血耗尽、眼睛看坏。从第四回《未路穷途幸逢侠女》开始,被何玉凤的故事日夜“折磨”,一直写到第二十八回《宝砚雕弓完成大礼》。唉!人生短暂,事业无限。要是燕北闲人真是生来就清闲,有闲工夫、闲心思,喝着闲茶、吃着闲饭,没事写点闲文章打发时间倒也罢了。可他也该像常人一样成家立业、追求声名,可命运偏偏让他当个“闲人”,为这故事耗费无数精力。这“闲人”当得,可太辛苦了!若不是被这故事“磨”着,他又怎么能日夜不停地写下去呢?
闲话不多说,咱们接着讲正事儿。张金凤听到新房里的一对新人终于安睡,这才发觉自己站了许久,两只小脚生疼。她连忙扶着人到上房去见公婆。此时,褚大娘子和几家女眷都已经各自回房休息,只有安老爷和安太太这对为子女操劳的老人,还在房里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消息。张金凤凑到婆婆耳边,轻声把新房里的情况说了一遍,老两口这才放下心来。张金凤随后也回到自己房间,照顾好母亲和舅母后,才躺下休息。
一夜过去,第二天便是婚宴正日。天还没亮,才到五更时分,张金凤就起床梳妆打扮。她精心装扮一番,身上的衣衫绚丽多彩,绣着精美花纹的飘带随风轻摆,整个人看起来明艳动人。收拾妥当后,她正准备去叫安公子起床,就见公子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。张金凤赶忙起身向他道喜,安公子笑着说:“这份喜悦,与你一同分享。”接着又说:“闲话先不说了,你快帮我梳辫子,我好赶紧洗脸穿衣,去向父母请安,让二老安心。”张金凤回道:“确实该去请安,不过我得去照顾姐姐,你让嬷嬷帮你梳吧。”安公子点头:“谁梳都一样,我见过父母后,还要去照料外面的事情。总不能像娶你时那样,只当个甩手新郎,事事都麻烦老人家。”说完,便匆匆洗漱起来。
张金凤转身去新房请何玉凤起床。她轻轻掀开帐子,只见何玉凤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。张金凤先行了个礼,笑着说:“姐姐大喜!”何玉凤一把拉住她的手,着急地说:“好妹妹,你今天可千万别打趣我了!回头你还得跟褚大姐姐说,你们昨天闹得可太过分了。要是再逗我,我真要急眼了!”张金凤连忙解释:“不是故意逗姐姐,这是夫妻姐妹间的礼节。就算褚大姐姐来了,也是来道喜的,哪会故意惹你不高兴呢?”说着,便扶着何玉凤下了床,一旁的仆人也赶紧过来收拾被褥。
何玉凤正在梳妆时,仆人来报:“褚大姑奶奶来喝梳头酒了。”舅太太早就盼着见干女儿,可按规矩得等一位“齐全人”先跨进新房的门,她才能进去。这会儿见褚大娘子来了,便拉着张太太一起进了屋。何玉凤见到舅太太,之前那些想商量的事儿,此刻也都抛到了脑后。只听见屋里一片“姑奶奶”的称呼声,她都分不清谁在说话。看着身边这些人,虽然大家都亲热得不行,可何玉凤一想到自己的父母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切,心中一阵酸楚,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可转念又想,如果父母还在,看到自己嫁进这样的好人家,有和蔼的公婆,如意的丈夫,还有个贴心的张家妹妹,不知该有多高兴!这么一想,她哭得更厉害了。舅太太赶忙安慰:“姑奶奶,今天可不能哭!回头眼睛哭肿了,让人笑话。”何玉凤这才强忍着悲痛,不再出声。
众人互相说了些吉祥话后,张太太开口道:“见到姑奶奶我就放心了,我得走了。”你或许纳闷,她这是要去哪儿?原来,这场婚礼上,安太太数来数去,请的新亲里女家有褚大姑奶奶、佟舅太太和张太太三位,可男家却只有安太太一人。按理说,安老爷这样的世家,怎么会连十位八位新亲都请不来呢?其实有三层原因:第一,安老爷一开始也拿不准何玉凤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,所以没提前通知亲友。这几天住在府上的,都是自家晚辈和内侄媳,他们不好跟舅太太等人同席;第二,从亲疏关系来讲,张太太本就该算作男家新亲,而且安老爷还担心,要是把她当女家新亲,万一在婚礼上闹起来,场面不好收拾,再加上张太太性格直爽,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烦;第三,写文章讲究主题鲜明,就算是小说故事,靠堆砌人物来凑热闹,反而没了韵味。所以《儿女英雄传》从头到尾,就围绕着这些主要人物展开故事。就算安老爷、安太太请再多不相干的人来,作者燕北闲人写的时候,也会像孔子删改《诗》《书》、修订《春秋》那样,把多余的情节和人物删掉。这就是张太太见过何玉凤后就离开的原因,暂且按下不表。
这边褚大娘子拿起丝线,帮何玉凤修整了一下眉形和鬓角。一番打扮后,众人再看何玉凤,整个人容光焕发,眉眼间透着娇羞的春意,跟昨天比起来,简直判若两人。舅太太看着何玉凤吃过东西,便和众人簇拥着她出门。何玉凤迈过门槛,跨过火盆,迎接着喜神,躲避着太岁,一行人穿过游廊屏门。
俗话说得好:“是亲的割不掉,是假的安不牢。”何玉凤这会儿满心惦记着公婆,急着想去请安。可出了门,前面领路的仆妇却带着她顺着游廊往后走。走了好一会儿,进了一个小院子。一进院门,何玉凤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火和油酱味儿,心里直犯嘀咕:“怎么刚出门,就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了?”走进屋子,只见一个双灶台上火烧得正旺,一口大锅敞着盖,灶台边站着几个衣着整齐的仆妇,还有个四十多岁、脚形宽大的胖婆子,穿着崭新的蓝布衫,头上别着朵红石榴花,挺着圆滚滚的肚子,叉着腿,笑呵呵地跪了下来,说:“给大奶奶请安!”何玉凤这才明白,原来这里是公婆家的内厨房。
仆人们在灶前点上蜡烛,插上香,又在地上铺好红毡子,邀请两位新人祭拜灶君。何玉凤和安公子拜完起身,胖婆子递来一把柴火,说:“请奶奶添火。”接着又舀来半瓢水,说:“请奶奶添汤。”旁边的仆妇们连忙帮何玉凤整理衣服,挽起袖子,在众人的协助下,她完成了添火添汤的仪式。何玉凤心里直打鼓:“以后要是天天都得干这些,我可应付不来啊!”其实,这都是安老爷的主意,他觉得:“自古以来,女人就该掌管家中饮食之事。相比做饭,刺绣、缝纫这些都只能算是次要的。”所以,他非要把“三日入厨下,洗手作羹汤”的传统仪式办得十足。
在厨房完成仪式后,张金凤带着何玉凤往外走。跟着领路的仆妇,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阵,又出了一扇朝北的角门。何玉凤抬眼一看,对面正是昨天上轿的地方,心里纳闷:“怎么还没见到公婆,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?”只见仆妇们没进那扇门,而是带着他们往东走,进了一座大祠堂。原来昨天只是遥拜祖先,还没正式举行庙见礼。一进祠堂,就看见安老爷、安太太一脸庄重地站在院子里等候。老两口让何玉凤和安公子先朝着空中拜祭宗祠,然后领着他们走进祠堂,叩拜安家长辈的神主牌位,就算是亲自把新媳妇引荐给了祖先。拜完礼,何玉凤上前问候公婆的身体状况。安老爷说:“按规矩,今天还不到回门的日子,但既然到了祠堂,你就该和女婿一起,去亲家的神主牌位前磕个头。”何玉凤应了一声,便跟着众人去祭拜自己的父母。在父母神主前,她和安公子磕了头,想起父母,难免又是一阵伤心,只能强忍着情绪,拜完后匆匆返回。
回到上房时,两个仆人正捧着两副崭新的红捧盒在廊下等候。何玉凤进屋见过公婆后,仆人端着盒子上前,张金凤帮忙打开。何玉凤一看,一个盒子里放着五个碟子:一碟火腿,一碟黄焖肉,一碟榛子,一碟枣子,一碟栗子;另一个盒子里装着两碗热气腾腾、香气扑鼻的汤面。何玉凤心里犯起了嘀咕:“大早上的,怎么把这些放在一块儿吃?”原来,这又是安老爷定下的规矩,他把这些食物当作何玉凤的“开箱礼”。
等等,这事儿听起来越发奇怪了!就算何玉凤娘家没人,没给公婆准备开箱的礼物,用邓九公陪嫁的金银绸缎顶替也说得过去。可安老爷却另有想法,他依据《礼记》里的记载:“古时候,女子拜见长辈的见面礼,要用榛子、鲜肉、干肉、枣子、栗子。”所以,他让安公子准备了三碟干果,又配上两碟肉菜,当作何玉凤拜见公婆的贽见礼,觉得这样才符合古礼。这和之前让安公子抱鹅去谢妆的做法,都是他按照古礼设计的。
至于那两碗热汤面,正是用何玉凤刚才在厨房添火煮的那锅水煮的。有人可能会问,汤面怎么能算羹汤呢?做碗三鲜汤、十锦羹,不是更美味爽口吗?安老爷却有自己的讲究,他认为:“羹汤的传统里,就包含着汤饼的意思。”古时候没有“面”这个字,所有面食都叫“饼”,现在的热汤面,就相当于古代的汤饼。就像现在小孩“洗三”时下面条,在古代这叫“汤饼会”。说不定这两碗面里,还藏着“我家的媳妇儿会赶面,赶到锅里团团转”的吉祥寓意呢!这都是安老爷引经据典、仔细考据出来的规矩。
何玉凤见公婆家规矩如此讲究,便先放下筷子,把五碟荤素菜肴恭敬地献到公婆面前,摆成梅花形状,然后双手捧着面,先递给公公,再递给婆婆。安老爷见状十分满意,对安太太说:“太太,咱们可得好好尝尝媳妇的这份心意。”安太太只是挑着吃了几筷子面,夹了一片火腿。安老爷却就着五碟菜,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,还满脸笑容地对何玉凤说了句:“媳妇,辛苦你了。”
舅太太在一旁看了许久,忍不住说道:“姑老爷,你可把我急死了!也不说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思,忙前忙后操持,结果不给新媳妇展示女红的机会,尽摆弄些枣儿栗子的。我给我们姑娘备了些东西。”说完,便吩咐人端来两个小方盘。
其中一个方盘里放着一顶帽头儿、一匣手工针线活计、一双男靴、一双拖鞋、两双袜子;另一个方盘里摆着两个小匣子,一匣里是一支仿照“圣手摘蓝”造型的金簪子,簪子上的手还拈着一个小小的金九连环;另一匣里是一双晶莹剔透的汗浸子玉蒲镯。此外,还有一匣手工活计、一双女靴、一双鞋和两双袜子。舅太太让何玉凤把这些礼物分别递给公婆。安太太见舅太太准备得如此细致用心,十分高兴,称赞道:“这才是真心疼爱女孩儿的!”
舅太太笑着回应:“孩子手笨,做不出精致的活计,亲家太太往后慢慢教她。”这番话让安太太听了格外顺心。安老爷碍于亲戚情面,不好推辞,只能收下礼物,但心里却觉得这些礼物不符合古礼,并非正道。
这时,安太太从匣屉里取出那支金九连环簪子,直接戴在头上,然后唤道:“长姐儿在吗?”只见一个丫鬟走上前来。这丫鬟身材高挑纤细,圆圆的脸庞透着健康的黝黑,一双双眼皮眼睛很是讨喜。安太太吩咐道:“你去把我的匣子拿来。”丫鬟应了一声,很快取来一个锦匣。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支雁形钗和一双金镯子。
安太太嘴里正含着烟袋,点头示意何玉凤靠近。何玉凤走到跟前,安太太把烟袋递给丫鬟,张金凤则用簪子挑开匣屉上的绷线。只听安太太说道:“我这支簪子原本是一对,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支,还有这样一对镯子。我照着样子又打了一对,现在给你。”说着,便让何玉凤低下头,亲自给她戴上簪子,又为她换上金镯子。戴完后,安太太拉着何玉凤的手仔细端详,不经意间又看了看她胳膊上的“守宫砂”,奇怪的是,那印记竟然一点影子都没有了!安太太满心欢喜,看看这个媳妇,又看看那个媳妇,赞叹道:“啧啧啧,真是一对好孩子!”何玉凤赶忙向婆婆道谢。
安老爷见太太给了媳妇见面礼,便一脸庄重地拈着小胡子,吩咐道:“来,把我给大奶奶准备的东西拿来。”仆人们齐声应和,抬来一个大方盘,上面盖着一块大红绸缎。安老爷对何玉凤说:“媳妇过来。以你的贤淑,我怎会不知该赏你奇珍异宝?但今日是你为人妇的开始,用这些世俗之物,不合礼数。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,你看看。”张金凤揭开红绸缎,何玉凤一看,方盘里摆着一条粗布手巾、一条细布手巾、一把大锥子、一把小锥子、一套火石火链片、一把火折子、一块磨刀石,还有一个小红布口袋。张金凤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针插和一个绕着线的线板。
何玉凤看着这些东西,满心疑惑:“这都是些什么呀?”心里纳闷,却又不好开口询问。安老爷见状,解释道:“你大概不明白这些东西的用处。《礼记》中的《内则》记载:‘妇事舅姑,如事父母。鸡初鸣,咸漱盥,栉縰笄总,衣绅,左佩纷帨、刀砺、小觹、金燧、右佩箴管、线纩、施縏袠、大觹、木燧,衿缨纂屦,以适父母舅姑之所。’这条粗布叫‘帨’,湿的时候用来擦洗餐具;这条细布叫‘纷’,干的时候用来擦拭餐具。这大小两把锥子叫‘大觹’‘小觹’,用来开瓶口、掀盒盖。这块磨刀石叫‘刀砺’,伺候公婆吃饭时用来磨切肉片。这火链片代替‘金燧’,火折子代替‘木燧’,都是取火用的。这两件算是变通之法,按古礼,‘金燧’要用铜镜向日光取火,‘木燧’要用钻木取火,而且不同季节要用不同树木。如今庄园里树木不全,遇到阴天,铜镜取火也不方便,所以我才准备了火链和火折子。这个口袋叫‘縏袠’,里面装针的是‘箴管’,绕线的是‘线纩’,用来给公婆缝补衣物。一共九件,是做媳妇侍奉公婆的必备之物。想来你父母在世时,肯定没给你准备这些,所以我依照古礼,备下这份礼物。按古礼,媳妇每日拜见公婆,这些东西都该随身佩戴,但如今世风日下,你要是戴着,旁人肯定觉得奇怪,只能变通一下,放在身边备用,但这些礼数你一定要知道。”何玉凤只得一一答应,叩谢公公。
此时,满屋子的人,只有安太太偶尔回应几句,其余亲戚女眷,上上下下,无论老少,无不掩嘴偷笑。安老爷却依旧一脸严肃。没想到,舅太太认真听了这番话,说道:“这么说,这不就是咱们现在说的‘密鸦密罕丰库’,叫白了就是妈妈儿手巾上带的那些东西吗?”
原来这东西还有出处。安老爷没想到说了半天,竟遇到个懂行的,高兴得一拍膝盖,说道:“正是!可见我讲的不是没有根据。‘密鸦密罕丰库’的汉语意思就是‘彩帨’,帨就是手巾。只是现在人们用起了绣着精美花纹的绸缎手巾,连上面的配饰都用金银珠宝制作,这简直是忘本,背离了原本的意义。”
何玉凤听完公公的这番考据讲解,开始依次拜见各位亲戚,也就是俗称的“分大小”。第一位要拜见的是邓九公。安老爷亲自出门把邓九公请进来,只见邓九公挺着胸脯,怀里鼓鼓囊囊的,站在屋子中间,说道:“算了吧,不用行礼了。”安老爷连忙说:“那怎么行!您还是坐下受礼吧。”说着,便请他坐下。何玉凤和安公子走上前来行礼,刚磕到第二个头,邓九公就赶忙起身,拉起安公子,说道:“老贤侄,姑爷、姑奶奶都快起来。祝你们夫荣妻贵,子孝孙贤。”说完,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,拿出一个大锦袱子,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个青玉莲花宝月瓶,瓶底四角有四个小孩单腿跪地,托着瓶子当作瓶足,还配有一个檀木座子。他把瓶子放在桌上,对安公子说:“你看这个瓶,愿你们阖家平安。上面这几朵莲花,愿姐妹俩和和睦睦,再照这四个娃娃的数量,每人给你父母生两个孙子。这物件叫‘四海升平’。老贤侄,你将来做了大官,为皇上效力,戴上红顶子,给你父母增光,好不好?你别看这玉的成色普通,但年代久了,这还是我周岁抓周时,曾祖父给的!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还长寿!”这番祝福实在吉祥。安老爷连忙让安公子和两个媳妇向邓九公道谢。安太太也说:“要是都能如九大爷所愿就好了。”邓九公爽朗地说:“一定能!一定能!”说完,便出门去了。
接下来,舅太太、张老夫妻、褚大娘子依次受礼。舅太太送的是几件新做的家常衣服,张老夫妻拿出女儿准备的四匹绸缎,褚大娘子则送上绣着精美图案的领面、挽袖、膝裤等,都当作见面礼。其他平辈亲戚,不好意思受礼,只是互相见了个面。
邓九公、张老、褚一官三人昨天已经参加过男宾宴席,今天府里摆起了女宾宴席。褚大娘子坐在首席,舅太太次之,张太太坐第三席,安太太坐在末席作陪。安公子依次给大家敬酒,因为都是熟人,也无需繁琐的酒桌礼节,众人很快便开始用餐。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天,依旧坚持吃素,看来她是有所坚持。吃完饭,舅太太起身说道:“亲家太太,恕我不拘泥那些俗礼等摆果子了。我得去张罗姑爷、姑奶奶的团圆饭了。”说完,便前往新房。
新房的炕上早已整齐地摆好了一桌酒席,舅太太让安公子和何玉凤在上面并肩而坐,自己和张金凤分别坐在东西两侧相陪。安公子已有过成婚经验,何玉凤也经历了一系列婚礼流程,两人倒也不再过分羞涩,夫妻二人相互敬重,一同享用了这顿饭。至此,这场婚礼的所有仪式圆满结束。此后,他们三人每日按时向公婆请安、侍奉饮食起居,夫妻和睦,相互陪伴,吟诗绣花,夫唱妇随。
天下哪里还有这般幸福美满的家庭,如此令人羡慕的乐事?这难道还不算欢喜团圆吗?只是那燕北闲人笔下的故事还远未结束,《儿女英雄传》才刚刚完成第三部分。正所谓:砚待磨穿双管下,弓须开道十分圆。
欲知后续还有怎样的故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证同心姐妹谈衷曲酬素愿翁媪赴华筵
这部书的前半部分讲述了何玉凤与安龙媒龙凤相配,宝砚雕弓促成美满姻缘的故事。从故事情节来看,已经足够丰富饱满;但从文章主旨而言,还尚未真正展开安龙媒的正传。如果不写安龙媒的故事,那么从第一回《隐西山闭门课骥子》到第二十八回《宝砚雕弓完成大礼》的内容,就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叙述,甚至可以说连安水心的传记都不算完整。这样一部鸿篇巨制,安水心就如同太阳的光辉、月亮的精魄,树木的根本、水流的源头,不为他立传,就不符合史书传记的体例了。燕北闲人深知这个道理,所以在前一回将何玉凤、张金凤的故事交代清楚后,接下来就要开始讲述安龙媒的正传。然而,要写安龙媒的故事,如果完全抛开何玉凤与张金凤,重新花费笔墨另起炉灶,整部书就会显得前后割裂,无法连贯。因此,这一回紧接着上文,先从何玉凤的故事说起。
何玉凤本是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,却因含冤蒙难,变得孤苦伶仃,连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,更不敢奢望婚姻之事。谁能想到,突然间大仇得报,不仅性命无忧,还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。而且这姻缘的另一方,是安府这样的诗礼之家,有安老爷、佟儒人这样慈祥和蔼的公婆,安公子这样儒雅温文的丈夫,又有张金凤这样同心合意的姐妹,两人共侍一夫。再加上舅太太这样心思玲珑、了解她过往的干娘从中协调,就连原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乳母丫鬟,也都相聚在一起。此时何玉凤的境遇,堪称古往今来最幸福的人,享受着世间最难得的乐事。这种幸福,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升到了三十三重天,其喜悦远远超越了新婚夫妻间的甜蜜恩爱。
你或许会问,安老夫妻和邓家父女就算再有本事,又怎能把她的人生扭转到这般境地?这一切其实都是天意。但老天又怎会无缘无故偏爱她?无非是因为她一片孝心和至纯至性,成就了儿女英雄的传奇,所作所为合乎人情天理,自然就能转祸为福、逢凶化吉。这样的转变人人都能做到,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像她一样去努力。即便偶尔有人做到了,就开始向老天邀功,觉得自己苦尽甘来,理应享受福报,于是渐渐变得骄纵起来,贪图享乐、挥霍钱财、颐指气使。却不知天道公平,只庇佑善良之人,如此放纵,“满招损,乖致戾”的道理就会应验。就算老天原本眷顾你,也无济于事,再好的运气也会败坏,再富裕的家业也会衰败。等到陷入困境时,又开始抱怨老天不公,可老天又何其冤枉!
何玉凤有着何等的儿女柔情与英雄见识!况且她自幼就习惯了自我要求、自我磨砺,如今好不容易脱离困境,迎来幸福美满的生活,又怎会轻易虚度?因此,一进安家门,她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艰巨的目标。她想着上天的恩赐、众人的好意,既然做了安家的媳妇,就一定要为公婆分忧,帮助丈夫成就一番事业,为安家立下根基,这样才能报答天恩,不辜负众人的期望。有了这样的想法,她便彻底抛开了过去做女儿时的行事作风,事事严格要求自己,虚心学习如何经营家庭、应对世事。她天生性格大方,没有小家子气,再加上安家上下都是熟悉的人,所以该说的话直说,该问的事就问。遇到该由安公子做主的事情,她绝不越权;该和张金凤商量的,也充分尊重对方的意见。在公婆面前,她与张金凤以姐妹相称,主动礼让;在夫妻相处中,也懂得把握分寸。她的处事方式恰到好处,与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,让安老夫妻喜笑颜开,满心欢喜。
何玉凤在上房与褚大娘子和其他女眷交谈了一会儿,发现舅太太不在,便想去干娘屋里请安。安太太叮嘱她:“正好借此机会换了礼服,也去和妹妹说说话。”她答应着,又给婆婆装了一袋烟,这才和张金凤手拉手来到院子里。刚进院门,就看见舅太太站在廊下。舅太太说道:“姑奶奶肯定是要来我屋里,先别过来了。今天是你婚后第一次出门,除了拜见公婆,这算是跨进第一道门槛,得讨个吉利。你先去你妹妹屋里看看,我这边正张罗着给你们准备晌午的点心,等我安排好就去找你们。”何玉凤听了,只好笑着回到新房换了衣服,然后前往西屋张金凤的房间。
安公子住的房子是三开间,前后两卷,算下来一共有六间。张金凤和何玉凤分别住在东西两间,屋里的装修隔断风格一致。东屋作为新房,按照规矩把合欢床摆在靠窗的位置,还打通了两卷的空间,在北面摆放嫁妆和日常用品。张金凤的屋子则在前后两卷的中间位置安装了一溜碧纱橱,隔成里外两间,南边一间作为日常起居的地方,北边一间则是卧室。
何玉凤走进张金凤的屋子,和她一起坐在外间靠窗的南床上。华嬷嬷和丫鬟柳条儿很快端上茶来。何玉凤一边喝茶,一边打量着屋子。只见床上中间摆放着炕桌、引枕和坐褥,桌上有一个宜兴砂盆,里面种着几株水仙。左右靠墙各放着一张小条案,一边随意摆放着几件陈设,另一边则放着一对文具匣。地上靠着西墙有一张带翘头的大案,案上除了座钟、花瓶等物品,还堆叠着许多书籍和法帖。案前放着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方桌,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笔墨纸砚,左右各有一张小凳子。北边靠着碧纱橱有东西两架书阁,中间就是卧室的门,门上挂着葱绿色的软帘,门里安装着曲折的隔断,隔断上嵌着一块大玻璃,还挂着绸布帘,所以看不到卧室里的床帐。此外,外间的四面墙上还贴满了各种字画。
何玉凤自幼也正经读过几年书,只是后来四处奔波,无心关注这些。如今生活安定,兴致也来了,看到这么多字画,便开始欣赏起来。她一抬头,首先看到正南窗户上方挂着一面长长的匾额,用古宣纸托裱,四周有朱红色的界格,上面写着一寸见方的颜体字。何玉凤想看看是谁的笔墨,先看落款,只看到一行年月,没有署名;再看题款,写着“老人书付骥儿诵之”,这才知道是公公安老爷的亲笔。她开始读匾额上的字:“正其衣冠,尊其瞻视;潜心以居,对越上帝,足容必重,手容必恭;择地而蹈,折旋蚁封。出门如宾,承事如祭;战战兢兢,罔敢或易。守口如瓶,防意如城;洞洞属属,罔敢或轻。不东以西,不南以北;当事而存,靡他其适。勿贰以二,勿参以三;惟精惟一,万变是监。从事于斯。是曰持敬;动静弗违,表里交正。须臾有间,私欲万端;不火而热,不冰而寒。毫里有差,天壤易处;三纲既沦,九法亦頚.呜呼小子。念哉敬哉!墨卿司戒,敢告灵台。”
何玉凤读完一遍,大致能明白意思,但不知道这是哪本书上的格言,还是公公自己写的家训,只觉得每句话都很有道理。她暗自心想:“原来老人家写个字画,也是如此一丝不苟!”接着,她又看到东边隔断的方窗上方贴着一个小小的横额,写着碗口大的八分书,内容是“戈雁听鸡”,上款是“龙媒老弟属”,下款是“克斋学隶”。何玉凤记得这两句出自《诗经》。再看方窗两旁的小对联,是一笔娟秀的赵体字,写着“屋小于舟春深似海”,原来是安公子自己的笔墨。何玉凤心想:“‘屋小于舟’不过是描述实际情况,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够稳重,和公公教导的那段格言的本意不太相符。”她一边回头看身后炕案边挂着的四扇屏风,上面写的都是工整的小楷,是各位友人送的催妆诗。大致浏览了一遍,有的写得庄重,有的有些轻浮,还有的不太好理解。她和张金凤一边说笑,一边起身走到大案前,看西墙挂着的那幅中堂画,是模仿元代风格的《三多图》,落款是“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”,何玉凤并不认识这些人。再看两旁描金的朱绢对联,上面写着“金门待奏贤良策,玉笥新藏博议书”,上款是“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”,下款是“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”。何玉凤看了笑了笑,问道:“这个梅鼎是谁?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张金凤解释道:“他也是旗人,他父亲叫同大人,现任南河河道总督。梅少爷是公公的学生,还和玉郎结拜过,所以去年来了,公婆还让我见过他。昨天闹房的时候,第一个吵吵闹闹讨人嫌的就是他。不过公公可喜欢他了,常说这孩子有出息。”
何玉凤说道:“这孩子呀,我还以为他没什么出息呢!”张金凤好奇地问:“姐姐怎么会了解他呢?”何玉凤回答:“我哪里了解他呀?你就看看他送人的这副对子,哪有这么调皮捣蛋的呢?”张金凤听了何玉凤的话,又把那副对子念了一遍,这才笑着说:“确实!姐姐这么一解释,再看那‘待’字、‘新’字,用得实在太刁钻了,而且不能原谅他是无心之失。昨天姐姐一直坐在屋里,肯定也听到他那张嘴胡言乱语了。”
两人说着话,走到了卧房门口。何玉凤抬头一看,门上也有一块小匾额,上面写着“瓣香室”。她心里琢磨着:“‘瓣香’这两个字倒还容易理解,可题在卧房门口不太合适吧,这卧房里该供奉谁才用一瓣心香呢?”她一边想着,一边仔细端详匾额上的字,只见那字的笔画刚劲有力,横竖撇捺之间,犹如铁画银钩,连墨色都像是堆积起来的一样,搭配着那粉白如雪、光亮如镜的绫子底子,显得黑白分明,十分好看。再仔细一看,才发现这字不是写上去的,而是像刺绣花样一样,用青绒绣出来的。下款还绣着“桐卿学绣”一行行楷小字,旁边还绣着两方朱红色的印章。
何玉凤赞叹道:“这可真别致。这个‘桐卿’又是谁呀?手怎么这么巧!这个人在哪里,我能见着她吗?”张金凤笑着说:“姐姐何止能见着,只怕见着她,让她绣个什么,她都不敢不绣呢。不过这个人只会绣,不会写,这块匾额的底稿是她求别人写的。”何玉凤只顾着欣赏屋子,也没再接着往下问。
两人说着话,准备进门。张金凤吩咐道:“柳条儿,你先进去,把玻璃上的挡帘拉开,让屋里亮堂些。”柳条儿答应了一声,先侧着身子进了屋。何玉凤也跟着进了门。她看到那曲折的隔断是向西转过去的。在柳条儿拉开玻璃挡帘的时候,她回头一看,只见隔断朝东的一面,横七竖八地贴着许多诗笺,都是安公子的近期作品。她大致看了看,有几首是抒发情怀、表达志向的,但大多是吟风弄月的内容,一时也看不完。其中有一幅双红笺纸,上面题着一首七言绝句,那题目写了有两三行,内容是:“庭前偶植梧桐二本,才似人长,日携清泉洗之,欣欣向荣,越益繁茂。树犹如此,我见应怜。口占二十八字,即博桐卿一粲,并待萧史就正。”诗的正文是:“亭亭恰合称眉齐,争怪人将凤字题。好待干云垂荫日,护他比翼效双栖。”后面另有一行,写着“龙媒戏草”。
何玉凤看完这首诗,脸上立刻露出不太满意的神情,仿佛凭空添了一桩心事。她刚想开口说话,马上就克制住自己,心想:“先别急!这话今天不适合说,等找个空闲时间,和我这妹妹仔细商量商量,再做打算。”
且慢!说书的,这位姑娘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,她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呢?列位,这事儿说书的可真不知道。为什么呢?她在那儿对着隔断看诗,连脸上的神情张金凤都看不到,她心里的想法我这说书的又怎么能猜得到呢?咱们反正都闲着,不如一起猜猜看。
根据这本书上文的情节来推测,何玉凤和张金凤正有说有笑的,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后,突然就不高兴了。大概各位听书的都能听出来,这首诗是为了何玉凤和张金凤而作的。那“桐卿”两个字,不用说,用的是“凤鸣桐生”的典故,又暗暗借用了“金井梧桐”的典故,里面含着一个“金”字,自然是赠给张金凤的别号;那“萧史”两个字,也不用说,用的是“吹箫引凤”的故事,还暗暗借用了“秦弄玉”的名号,含着一个“玉”字,肯定是赠给何玉凤的别号。所以这位姑娘看了才会有些不高兴,也有可能是这样。
只是这首诗的立意、选词、格调、体裁都还不错,而且他们三个人根据彼此的性情才貌,题个别号、叫个别号,也不至于太肉麻。况且字号是根据名字来取的,自古以来就是这样。千古第一的孔圣人,也是有别号的:“仲尼曰君子中庸”,“仲尼祖述尧舜”,“仲尼日月也”。一部《四书》里,提到了三次孔子的别号,称别号也是常见的例子,似乎也不值得奇怪,怎么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开心了呢?
然而仔细推敲起来,《四书》里对孔子别号的称呼还是有一定道理的。《中庸》里两次提到“仲尼”,明明说的是孔门传授心法,子思担心时间久了会有偏差,所以写下来传给孟子。到了后代子孙阐述祖先的教诲,写下来想要流传万世,既不好写成“孔大寇”、“孔协揆”,更不能写成“夫执御者”、“鄹人之子”,难道要写成“大父曰君子中庸”、“家祖祖述尧舜”吗?除了称别号,没有其他合适的称呼了,所以才会仲尼长仲尼短地叫着。《论语》里提到一次,是子贡听到叔孙武叔喊着孔子的别号诽谤诋毁孔子,于是申明说:“这‘仲尼’两个字,如同日月一般,是诽谤不得的。”除此之外,也没见子思称孔子为“仲尼家祖”,也没听说子贡提过“我们仲尼老师”。至于孟子那个时候,既没有科举前三科认前辈的惯例可以遵循,后贤称呼先圣自然就该称别号。另外,和孔子同时代的人,就算尊贵如鲁哀公,他在祭孔子的诔文中也还称孔子为“尼父”。由此可见,这别号可不是不分张三李四、不分长幼亲疏随便叫的。
到了中古时期,论风雅不过谢灵运,论勋业不过郭子仪,也都没听说他们有别号。所以称人不称别号,也还有其他合适的称呼。就连我这说书的也还赶上听到旗籍的老辈们彼此的称谓,比如称呼朝廷大员,姓张的就叫“张中堂”,姓李的就叫“李大人”;遇到旗人,就称呼他名字的上一个字,也有称呼姓氏的,比如“章佳相国”、“富察中丞”之类。如果是祖父一辈的就称为“某几太爷”,父亲的朋友就称为“某几老爷”,平辈相交就称为“某几爷”。至于宗族里,只有“大爷”“叔叔”“哥哥”“兄弟”的称呼,就算房分稍微远一些,也必定称“某几大爷”、“叔叔家的几哥哥、几兄弟”,从来没听说动不动就称别号的。以前的风气就是这么淳朴。
到了如今,距离国初入关的时候还不到百年,风气就已经大变了。旗人彼此见面,不问氏族,先问表字,这很奇怪;问了之后,每个人都有个别号,而且问过就能记住,更奇怪;记住之后,久而久之,不论尊卑长幼、远近亲疏,一概把正常的称谓扔到一边,都叫别号,这就尤其奇怪了。照这样下去,忘了根本,等到我大清二百年后,只怕就会出现“甲斋父亲”、“乙亭儿子”这样的称呼了。那可怎么办呢!何玉凤或许也是看到了这一点,觉得安公子作为世家公子,无缘无故地从自己的闺房中先开始用起别号来,怪他沾染这种时俗的风气太重,所以看到“桐卿”、“萧史”的称呼,才有这番不高兴,也有可能是这样。
如果真是这样,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想得太远,对这种现象的厌恶也太严厉了。要知道像安公子这么喜欢称别号,也是有他的难处的。怎么见得呢?一个人,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,要是风趣一点,卿长卿短地叫吧,毕竟谁是大卿、谁是小卿呢?要是亲昵一点,叫姐姐妹妹吧,又未免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”;要是随大流,称作奶奶吧,难道要分出个“东屋里奶奶”“西屋里奶奶”、“何家奶奶”“张家奶奶”来吗?这是安公子不得已的苦衷,并不是他喜欢追逐时俗的陋习。就是被他称别号的人,也应该多体谅他一些。照这么说来,何玉凤的不高兴还不是因为这个。既然不是因为这个,那是因为什么呢?想来其中肯定有个缘由。她既然说要和张金凤商量,那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我们再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