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双膝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,垂下了头,再不敢与兄长那焚心蚀骨的目光对视。
“九弟啊九弟!”曾国藩的声音陡然又低沉下去,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,他踉跄一步,身体晃了晃,仿佛支撑这具躯壳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。
他指着窗外那依旧能隐隐听到劫掠喧嚣的天京城,声音如同泣血:“你看看!你看看外面!看看这金陵城!看看我们脚下这片焦土!看看那些还在抢掠的兵!”
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要压下喉头的腥甜,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穿透力:“你只看到破城的功勋,看到士兵的欢呼,看到堆积的金银!你可曾看到这功勋背后,朝廷那猜忌如刀的目光?!你可曾看到那欢呼声中,藏着多少催命的符咒?!你可曾看到那些金银,每一锭都浸满了我们曾家未来的血?!”
“李秀成的话,是剧毒!是引你,引我们曾氏全族走向悬崖的鸩酒!”曾国藩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、无比冷酷。
“萧孚泗的信,是裹着蜜糖的砒霜!他们想做什么?想用这数万湘军将士的血,染红你的黄袍?然后呢?!”
他俯下身,逼近跪在地上的弟弟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曾国荃的心上:
“然后就是天下大乱!群雄并起!我湘军将士,从此便是乱臣贼子!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逆!朝廷必倾举国之力剿杀!湘军内部,可都是铁板一块?那些督抚,那些清流,他们会坐视你称帝?到时候,兵连祸结,白骨盈野,这江南锦绣之地,将再次化为修罗场!而我们曾家——”
他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烈,“必将首当其冲,死无葬身之地!九族诛灭!万世骂名!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?!”
曾国荃跪在地上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
兄长的每一句话,都像重锤砸碎了他心中那点侥幸和膨胀的幻想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,顺着额角涔涔而下。
他抬起头,脸上再无半分骄横,只剩下惨白和巨大的恐惧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流成河、宗族覆灭的恐怖景象。
“非帝王之学……”曾国藩直起身,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,声音变得悠远而苍凉,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疲惫与坚定。
“我一生所学,所行,皆是圣贤之道,是匡扶社稷、尽忠人臣的本分!这帝王之位,是万丈深渊!是焚身的烈焰!九弟,”
他再次看向曾国荃,目光复杂,有痛心,有决绝,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,“收手吧!趁一切还未铸成大错!为了我们曾家的列祖列宗,为了这数万追随你我兄弟出生入死的湘军儿郎的身家性命,也为了这好不容易平靖下来的江山……收手吧!”
“大哥……”曾国荃终于发出了声音,带着哭腔,充满了悔恨与后怕。他重重地以头触地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沅甫(曾国荃字)……糊涂!沅甫知错了!险些……险些酿成大祸!大哥救我!”
看着弟弟终于崩溃悔悟,曾国藩眼中那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绝望才稍稍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。
他疲惫地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只剩下磐石般的决断。
他沉声道:“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然则,此祸根源,必须断绝!李秀成此人……留不得了。
翌日清晨,天色依旧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饱经蹂躏的城池。
江宁府临时大牢外,重兵林立,气氛肃杀得如同凝固的铁块。
曾国藩一身素服,面色沉静如水,亲自监刑。他的目光深邃,望向虚空,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牢墙,望向一个更深沉、更不可测的远方。
囚车缓缓驶出。
李秀成站在囚笼之中,木枷锁链加身。他脸上没有恐惧,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了然。
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层层甲士,准确地落在了远处高台上那个素服身影上。
他忽然扯动嘴角,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,那笑容里有嘲讽,有悲悯,似乎还有一丝……奇异的敬意?
“曾公!”李秀成的声音并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肃杀的死寂,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“好手段!好决断!李某……服了!”
他顿了顿,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,如同两道闪电,直刺曾国藩的心底。
“只是……曾公,这天下棋局,远未到终盘!鸟未尽,弓便急着藏……呵呵,曾公,你今日斩我,可曾想过,他日谁又来斩那持弓之人?这路……你曾家兄弟,未必就真的走通了!李某在黄泉路上,等着看!”
这番临终之言,如同诅咒,又如同预言,带着洞穿世情的冰冷,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。
周围的兵士无不色变,连监斩官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。
曾国藩端坐台上,身形纹丝未动,脸上依旧是那古井无波的沉静。
只是他负在身后的手,指节因用力紧握而捏得发白,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。
李秀成的话,每一个字都像毒针,刺在他最敏感、最忧虑的神经上。但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皮,目光扫过李秀成那张平静赴死的脸,没有任何回应,也没有丝毫动摇。
他缓缓地,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。
监斩官得到示意,猛地挥下手中的令旗,嘶声高喊:“行——刑!”
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,在阴霾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凄厉刺目的寒光。
寒光落处,血光冲天而起!一颗曾经搅动大半个中国风云的头颅,沉重地滚落在尘埃之中。
那双至死都睁着的眼睛,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片纷乱不休的天地。
寒光闪过,血溅三尺。李秀成那颗曾叱咤风云的头颅滚落尘埃,那双至死未瞑的眼睛似乎仍在凝视着这片他奋斗又毁灭的土地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,混杂着牢狱的霉味和冬日清晨的凛冽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。
高台上,曾国藩的素袍在萧瑟的晨风中微微拂动。
他缓缓站起身,目光从那片刺目的猩红移开,投向远处铅灰色的天际,脸上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刚才斩断的只是一截枯枝。
他转身,步履沉稳地走下监斩台,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肃杀里。
亲兵队长赵魁紧跟其后,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锦盒。
“去九帅行辕。”曾国藩的声音平淡无波,听不出喜怒。
曾国荃的行辕设在一处原属太平天国某高官的宅邸内。
昔日雕梁画栋,如今只剩下劫掠后的狼藉,精美的屏风倒在地上,碎裂的瓷器随处可见,空气里残留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士兵营房特有的汗馊味。
曾国荃独自一人坐在花厅里,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空酒坛。
他双眼布满血丝,脸颊深陷,胡子拉碴,往日破城悍将的威风荡然无存,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颓丧和茫然。
李秀成被处决的消息早已传来,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。他知道,大哥来了,带着裁决而来。
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响。曾国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挡住了外面阴沉的天光。
曾国荃猛地抬起头,看到兄长的瞬间,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,身体却晃了晃,又颓然坐了回去,抓起手边半坛残酒,仰头灌了一大口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。
他哑着嗓子,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丝自嘲的绝望:“大哥……人杀了?杀得好!杀得干净!这下……朝廷该放心了吧?该给我们……给我们发饷了吧?”
他哈哈惨笑起来,笑声嘶哑难听,回荡在空寂的厅堂里,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懑。
曾国藩没有回答他这醉话。他一步步走到曾国荃面前,目光沉静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和弟弟憔悴的脸。
他沉默了片刻,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,一点点淹没着曾国荃最后的挣扎。
“魁叔。”曾国藩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赵魁立刻上前一步,将手中的锦盒恭敬地双手奉给曾国藩。
曾国藩接过锦盒,没有打开,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锦盒光滑的表面,像是在抚平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。
他抬眼,目光如古井深潭,再次看向曾国荃。
“九弟,”他缓缓开口,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,“天京事了。这江南,已无你我可立之寸功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:“百战归来再读书。” 他一边说,一边打开了锦盒的盖子。
盒内,并非金银珠玉,只有一副卷好的对联。曾国藩亲手将卷轴取出,在赵魁的协助下,于曾国荃面前徐徐展开。
雪白的宣纸,浓墨淋漓,是曾国藩亲笔所书,笔力遒劲沉雄,却又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,十四个大字跃然纸上:
千秋邈矣独留我,百战归来再读书!
墨迹饱满,力透纸背,带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力量。
花厅里死一般寂静。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。
曾国荃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,抓着酒坛的手停在半空,酒液顺着坛口滴落在地毯上,晕开深色的痕迹。
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七个字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。
“百战……归来……再读书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着,声音干涩沙哑,如同梦呓。
这七个字,像七根冰冷的银针,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被野心、恐惧、愤懑和酒精麻痹的心底最深处。
他猛地想起了少年时在湘乡荷叶塘,兄弟俩共守一盏青灯,在父亲严厉的督促下苦读圣贤书的日子。
那些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训诫,那些“学而优则仕”的理想,那些纯粹而简单的时光……
是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?是从投笔从戎,拉起团练?还是从一次次血战,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?是攻破安庆时的狂喜?还是踏平天京那一刻,被权势和欲望点燃的熊熊烈火?
这十四个字,是回归?还是放逐?是保全?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无奈?
“大哥……”曾国荃抬起头,望向兄长。曾国藩依旧站在那里,身形瘦削却如岳峙渊渟,脸上依旧是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静。
那平静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疲惫,是洞穿世事的清醒,是为整个家族在惊涛骇浪中强行稳住舵盘的决绝,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悲哀。
看着大哥眼中那份沉甸甸的、不容置疑的深意,再看看眼前这“千秋邈矣独留我,百战归来再读书”的十四个大字。
一股巨大的、难以形容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曾国荃。
所有的野心,所有的不甘,所有的愤怒,所有的委屈,在这十四个字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,如此可笑,如此……不合时宜。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,像是笑,又像是哭。
他猛地松开手中的酒坛。
沉重的陶坛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,摔得粉碎,残酒四溅。
紧接着,他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,那里悬着他那把饮血无数的佩剑“青霜”。
寒光一闪,利剑出鞘!
然而,这并非反抗。曾国荃看也没看那锋利的剑刃,只是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、决绝地将它掼向地面!
“锵——啷啷啷——!”
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空旷的花厅里尖利地炸响,久久回荡。名剑“青霜”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痛苦地扭曲、蹦跳了几下,最终无力地躺倒,寒光黯淡,如同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死蛇。
曾国荃踉跄着站起身,高大的身躯此刻却佝偻着,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柄曾伴随他立下无数战功、也承载了他野心的佩剑,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兄长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,还有那副悬在面前、墨迹未干的“千秋邈矣独留我,百战归来再读书\"。
他仰起头,闭上眼,深深地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江南冬日所有的寒冷和绝望都吸进肺腑。
再睁眼时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。
一声长叹,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,带着浓重的湘乡土音,嘶哑地、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:
“大哥……这天下,终究容不得我辈……快意恩仇啊……”
话音落下,他不再看任何人,也不再看那把剑和那副字,佝偻着背,拖着沉重的步伐,一步一步,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,朝着厅外那片铅灰色的、无边无际的天光走去。
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阴霾里,只留下满地狼藉,一把弃剑,一副墨联,和一个静立如塑像、唯有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的曾国藩。
厅外,细碎的雪粒不知何时开始飘洒,无声地落在残破的屋檐和枯寂的枝头。